2017-05-01 16:49:36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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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神赋
第一章
秋日过午,和风流转,满园的花卉异香随风浮浥,彷佛中人欲醉。
一袭貂裘拥香而至,底下鹅黄色的裙幅转过花荫,迳往园中楼阁。一双缃丝绣履来得翩急,却无丝毫声响,明明满地落花,居然看不出足印何在。
阁外把门的小厮大老远便瞥见,忙从瞌睡里打醒过来。「小姐安好!今天回来的这么早?」说话间来人已至,粉嫩的脸蛋上薄透红晕,摇手示意免礼。
「我……我娘呢?」
裘袍少女一脸紧张神情,语里带着几分喘不过气的娇吁,微乱的发鬓旁汗珠晶莹,宛如点点缀玉。「娘在不在?还没出门罢?」
「夫……夫人她在阁里忙着,整天都没露脸。」
「还好!」少女舒声长吁,容颜稍缓,肩头挪处,细润的小手一把褪下轻软貂裘,顺手交给那小厮。藏在貂裘底下的是一袭清晓月色般的莹白丝裳,肩膀、小臂等贴身之处平滑如水,高耸的胸脯撑得白衣薄透,香汗微濡,倍显服贴,趁着阳光相映,彷佛浮现出新橙般的鲜嫩肤光。
那小厮只看得魂不守舍,赶忙拿貂裘挡在身前,以免出丑。少女浑没留心,推门快步走进阁里。那小厮巴巴地看着那抹玲珑背影转入内堂,突然惊觉:「小……小姐等等!老管事有交代,不得夫人吩咐不得擅入……」说到一半,省起对方乃是夫人的千金,顿时语塞。
这座悬起「弹指山庄」四字匾额的庄园隐于九云山镜花谷的花海深处,庭园依山傍水而建,景致天成,夏蝉过后尤其幽静,迥非尘世气象。九云山去京不过四十馀里,但山径曲折,通往山庄之路隐蔽难寻,再加上山庄初代主人「古今回照」时明月着意隐居,一直保持着与世无争、居于江湖风雨之外的调性,更如世外幽境一般。
「时」之一姓颇为希罕,每每引人注目,却甚少见于江湖故老,这与时家一贯的低调作风有关。正因如此,每当少女羞涩地提起自己的名字,那些神思不属的英侠俊少往往只顾将「时晴雪」的芳名和倩影牢映在心,却少有识者联想到那深藏花海的弹指山庄。
踏上通往主室的黄松木回廊,时晴雪不觉放轻脚步。蹑手蹑脚地来到娘亲的卧房外,四下一片寂静,登时没来由地紧张起来。
「小姐回来得忒早,院里诗课都念完了么?」
一把嘶哑的妇声冷不防地自颈边响起,吓得时晴雪差点把心给跳出来。赶忙回头低声比划:「拜……拜托!好婆婆,你别那么大声,娘都要听见啦!」
明明声音近在耳畔,转身看时,发声的老婆子却还在几步之外,袄袍鞋袜一色鸦青,一个大肚子圆滚如鼓,正是庄里的老管事宫婆子。那肥满的身子颠颠颤颤地走来,咧嘴而笑,指着两扇打磨晶亮的玉石门板。「房门关好,内里说什么都听不见,外边自然也是一样。再说夫人有令:小姐的武课都已经搁着了,要是再偷闲不念书,婆子可得抓小姐来打屁股。」
时晴雪脸上一燥,双手不自觉地往裙后一挡,悄声道:「人家都快十六岁啦,还来这个?就只今天提早点回来嘛。看我不是来向娘亲自首了?」
「小姐这点便宜心思,还是别向婆子卖弄。」宫婆子眯起眸子,皱纹深邃的眼角堆满怪笑。「夫人正忙,小姐还是先别见她。有什么事,等夜里再说也不迟,别说婆子没好心提醒。」
[不成不成,那就迟了啦!」时晴雪急急挥手,顺势塞给宫婆子一块赏银,却是枚沉甸甸的白银坠子。宫婆子接在手里,迳往嘴上一捂,喉头鼓得一鼓,再张手时啥也没剩下,眼珠贼兮兮地一转。
「婆子总不白拿姑娘的东西,只得帮上一把,要是夫人问起,老身可没计较。」
时晴雪合掌一跃,欢颜而笑:「谢谢婆婆!」眼看宫婆子让开去路,立时跳上前去,使劲推了几下,将两扇薄薄的石门用力推开。
一片夺目光彩溢涌而出,视野陡然亮开。
朝里大开的门扉把整座阁房拱现出来,只见锦床青毡、宫灯画屏,花鸟翎毛的画卷挂了满房,茧纸泛黄,题印宛然,无一而非历朝珍品。种种奇珍古玩随处散落,俯拾即是,从古锈斑驳的青铜兽彝到前朝典制的镶金官瓷,任拿一件都能教京师里的博古名士爱得不忍释手,外加一地的金银珠玉,根本是座价值连城的宝库。
这些宝贝均是历代主人的蒐藏,时晴雪平素见惯,早就不以为奇,令她呆住的是房中央的异常景象。
挂着藕色薄纱的大锦床上凌乱不堪,到处都是衣裳碎片。床间伏着一抹曲线撩人的裸裎艳色,白腻的颈里垂了条黄金细链,隐有汗水闪落;一个披发纹身的汉子在上头一阵猛骑,腰股胯间啪滋啪滋地直响,伴随着高昂起伏、欲仙欲死的颤喘,彷佛喜悦得随时都要升天。
「……呀!」
时晴雪急忙捂嘴,却已迟了。
闻声转来的是一张娇艳绝伦的面容,桃腮凝水,眼波如梦,望见时晴雪眼神先是有些讶异,随而似笑非笑,旋即低眸急喘、又是一波高潮将至。
纹身汉子低嗥一声,双手一箍,挺腰猛力前送,插得她仰起半身,埋在床褥间的一对雪白豪乳直飞起来,霎时掀起一阵乳白波涛。随着漫长的射精,乳波震汤由强至弱,久久方息,终随那承尽男精、微微痉挛的娇躯跌回床中,犹带一丝轻颤的馀韵。
「郎……郎君好棒,人家差点又要丢了……」
女郎腻声呓语,微抖的指尖划弄着男身胸前刺青,只见青纹刺的是个回首嘶嗥的狼形异兽,雕得狰狞凶猛,毛爪尖利,浑身缠以血色云文,别有一股慑人阴悍。
狼纹男子听得她意犹未尽,不由得愈发狞笑:「小荡妇!今日不把你肏得脱阴,我封天路喊你叫一声娘!」明明射后尚未拔出,竟又抱着美人开始抽送,滋滋有声,彷佛不知疲软为何物。那香汗淋漓的丰腴玉体被一双铁臂牢牢环住,只得插得震颤不绝,满腔情欲都化作阵阵撩人浪吟,神色似在失神边缘,竟然还仍能媚眼调笑:「好不怕丑!人……人家雪丫,还不要你这老小弟呢!」最后一瞥,却是朝时晴雪霎眼。
时晴雪看得面红耳赤,差点当场冒烟昏倒。那男人她完全不认识,伏床呻吟的美貌女子却是再熟悉不过。
十七年前,女子以弹指传人的身份现身皇城,向相约论武的中州六大家门之主敬上杯酒,一夜之间艳冠京华,无数英雄侠少为之倾倒,只盼得拥美人怀袖。六家中的银鞍将府之主「掣电干戈」牧长征最为殷勤,当天还将皇上御赐的坐骑牵与佳人代步,亲自护送她回京中居处,一时传为风流逸话。
韶光易老,美人只怕暮迟。然而,也许她真的得天独厚。任凭春去秋来,无情光阴却丝毫减损不了她的容颜与娇艳,仍是青春红颜,不可方物。直至今日,「夜来幽梦」时婵娟的丰姿依然颠倒众生,美名犹胜于昔。
正因为有如此的风华,能教「狼首星君」封天路远从关外来会,一点都不令人意外。
封天路成名北域二十载,自来横行一方、杀人无算,在他床间承欢的女子一向都是战战兢兢,连他阳根肉菇底下的积垢都小心舔食,唯恐侍奉稍有不周,落得毙于掌底的下场。也只有时婵娟敢在置身狼吻之馀谈笑风生,甚至与之较劲,难怪被封天路看作希世尤物,交欢不休。
相较于娘亲的风情万种,时晴雪可说跟木头没两样。在她脑袋想像得到的范畴里,男女之间超过手牵着手以上的一切接触,淫秽的程度大抵都高到难以辨别。
这不是她第一次撞见娘亲与别人的好事,照往常惯例,她向来都是一呆之下落荒而逃,连春心荡漾的时间都来不及。唯独这次冲击太大,甚至目击到娘亲给人射入阳精的片刻昏厥,即使她完全看不出发生了什么事,但时婵娟那恍惚、沉醉的表情却太过令人印象深刻,以至于忘了拔腿就跑。
等时晴雪从晕陶陶的混乱状态回过神来,立时惊觉一双狼目正试量着她。「狼首星君」封天路的眼神晃动着猛兽择食般的焰火,彷佛透过这种眼神,就能将时晴雪的衣服一件一件刺穿、粉碎、撕剥下来,任由他恣意侵犯。时晴雪吓得寒栗乍起,没来由地一阵腿软,就这样坐倒在地,脑袋里嗡嗡直响:
「他……他是坏人!」
这个判断非常精准,此外完全没用。封天路手拥时婵娟的美妙胴体,眼里却盯住了她的宝贝女儿,笑得不怀好意:「你家这小娃儿倒也生得标致,看这软绵绵的模样,肯定还是未经人事的处女。反正迟早要被人骑,不如先让老子来开苞了罢?」
时晴雪根本就听不懂,但一看对方表情便知大事不妙,一急之下,双腿忽然重生劲道,脚底一阵风起,想也不想便一蹦起身,转头就跑。封天路面露狞笑:「哪里走?」正要暂时撇开时婵娟以出手留人,忽觉腰间一紧,顿时难以动弹。却见时婵娟慵懒一笑:「好没良心的郎君!人家都在这里给你摆布了,还想打别个儿的主意。人家不管,你……你可得留下这一发来!」腴嫩如雪的大腿反过来一夹,股间一阵抽缩,膣穴柔肌彷佛活物般挤压起来,几乎吸得封天路一泄如注。
房门应声摔上。就只这么一下,时晴雪已仓皇逃离。
「夜来幽梦」之名,绝不是凭空得享。进到时婵娟香闺中的男人,谁也别想自以为是胜利的一方,就连「狼首星君」也不例外。
封天路险些失守,急忙收摄心神、强锁精关,转头看见时婵娟一脸娇媚,彷佛刚刚的小小示威是个不经意的花招,不禁发起狠来,淫念大炽,邪笑着将时婵娟压仆在床。
「郎……郎君要来了……」时婵娟娇喘几声,满腔地难耐寂寞:「你这坏蛋,偏要折腾人家……快、快出来嘛……」
趁着时婵娟的浪态,封天路马上又射了一回。那根阳物竟似泄后不软,喷薄之际依然一次又一次地疯狂深插,捣得灌满肉膣的精浆不住溢泄,沿着丰盈的腿股一路漫流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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过了一个时辰,时婵娟才穿戴整齐,踏出房门,第一件事便是来到时晴雪的居间。
一进门,只见女儿的梨木大床拉起纱帐,被单里传出呜呜呻吟,一副有人发着恶梦的可怜模样。时婵娟看得好笑,走到女儿床边坐下,往棉被上头一拍:「还不起来!想赖到月亮照屁股么?」
时晴雪怯怯地掀开被单,水汪汪的眼里满是无辜。
「刚……刚才那个怪人是谁?」
「不是怪人,是坏人。」时婵娟盈盈一笑,颇带捉狭意味。「娘被坏人欺负了,我的丫头怎么不来救人,自顾自地就跑掉啦?」
时晴雪神情发窘,脸蛋顿时红了起来。
弹指山庄不以武功闻名,并不代表时氏列祖没有奇技传家。时家初祖「古今回照」时明月便是当时武林中的传奇人物,传说修为高得不可思议,一个眼神便足令英雄俯首。只是自这位绝顶高人退隐山庄,便没听说时家再有哪个以武扬名。
时晴雪是其母之后的山庄传人,却连把开锋匕首也不敢把玩,武功那是不用提了,真要与「狼首星君」这等魔头动手,只怕连人家迎面吹来的一口气也挡不下。能够值得说嘴的,也只剩下逃离现场的脚底本领而已。
「欺负人的明明是娘!哪……哪有人当着别人的面就这样、那样……」
嗫嚅一阵,终究还是羞得说不出口。时婵娟拉着女儿坐起,一副猫捉老鼠的表情。「自己闯进门来,还好怪人呢!那头贪狼封天路是边关有名的魔头,娘特地选你不在的时候招呼他,偏偏你要给他看见,这下好啦!不定哪天就给他吃了。」
时晴雪一怔:「既然不是好人,娘为什么还……还要跟他……」脸上羞热,顿时说不下去。
时婵娟闻言抿嘴,眼波盈动,笑得分外撩人。「这个么,自然是娘比他更坏。」轻轻拍了拍女儿粉嫩的脸颊,笑道:「要是他再坏上几分,也将就当得你爹啦!雪丫想不想要个爹?」
「不想!」时晴雪红着脸摇头,眼眸却是清楚:「我不要爹,反正从来就没有。但如果说娘打算……」话没说完,便给娘亲的指头按住了唇。
「不要最好。光是一个丫头就难养得很,再来个男人怎生是好?」时婵娟嫣然一笑,把时晴雪搂在怀里拍了几下。「一去京城,又有几天抱不到我的好丫头了。先来多抱几下,免得过两天觉得不够。」
时晴雪悄声嘀咕:「人家又不是钱票,还可以先支先付?」一边抗议,一边在娘亲颊上轻轻吻了一下。时婵娟摸了摸女儿的头,微微笑道:「过几天我就回来,在书院也好、庄里也好,可得要乖乖的。多听宫婆婆的话,知道么?」时晴雪在她怀里点了点头,一时有些迷惘。
在娘亲出门前,时晴雪忍不住发问。
「娘……」语带迟疑,终究还是出口。「一定要这几天去么?我今天听书院里的人说,皇城这阵子出了一个夜行飞贼,连犯钜案,甚至还伤过人,很不平静……」
「真的?」时婵娟眼眸闪烁,一拈颈间金链,笑得居然有些开心。「这么说来,娘可要小心点啦!」
「我说真的啦!」时晴雪急了:「娘!你每次出门都那么招摇,至少这次不要穿金戴银……要给贼人盯上了,怎生是好?」
时婵娟拗她不过,索性取下金链,迳往时晴雪颈中一套,笑道:「好好好,都给你保管。不定飞贼也会光顾我们庄子里,破财事小,可别连人也给偷走啦!」
时晴雪羞红了脸,又是一阵不依,终归是送着娘亲的马车出了庄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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弹指山庄距京师外城并不甚远。当时婵娟下得车来,望见气象巍峨的皇城朱雀门,正好赶上禁夜的前一刻。
单从这一点,谁都能推知京中有了异状。
当今王朝兴昌,京城繁华冠于诸代,坊市入夜犹盛,原本并不禁夜。只因近月飞贼为祸甚烈,不仅民间富室遭劫,连皇亲王公的府第都多有失窃。皇城司铁卫脸上无光,上上下下都被逼急,这才有了入夜闭门、加派金吾巡夜之举。
时婵娟打发了车夫,只带着一名贴身侍女桂儿,迳往城南民巷,不多时来到一处重檐大院,门前早有两名青衣婢女相迎,一见时婵娟便款款下拜。时婵娟颔首微笑,身形悄然曳入院中。
这一夜,圆月高挂。月光缓缓溢入院阁窗牖,照出一抹白影。
时婵娟换上一袭密扣织锦的紧身衣靠,竟是纯白服色、银丝绣滚,服贴胸腰的白布衬得她的身段分外紧致,胸脯、臀股浑圆欲出,再加上收窄的裤腰修饰,搭上一色银白的贴腿绸裤、浑身上下的姣好身形都呈现无遗,修长而又丰盈,任谁一看都转不开目光,月华之下更是耀眼。
「主人,都准备妥当了。」
迷云飘过,月光蓦然一黯。一把清冽动听的嗓音轻轻响起,夜里无声无息地多了另一道娇小白影,绣饰虽然简单得多,却是一样的月白劲装,正是桂儿。
「很好。」
时婵娟点了点头,将一双白皮手套穿至指尖,最后才拉起一道掩面的冰绡薄纱,一双清冷美眸隐隐绽光。
桂儿缓缓退出阁外。云雾风逝、月光重现之际,阁中已无时婵娟的踪影,彷佛她那一身雪白就这么随风遁去,化入照遍皇城的月色里。
第二章
夜阑人静,斗亮的月光照落万千檐瓦,偶见几条鸦袍皂靴的人影从楼坊阴阒里扫过,旋即毫无动静。这些人两两并行,不带一丝声息地穿梭巡视、目光灼亮,腰际均系着形式划一的鲛鞘军刀,刀盘镂刻成虎首之形,正是皇城司直属武班中最精锐的虎翼班。
率领虎翼班的是个紫膛燕颏的黑壮尉官,四十开外的面容颇历风霜,有着累功爬升的武官那种刀劈斧凿的冷硬。六品骁骑尉的品秩在冠盖云集的京中虽不耀眼,但一说起皇城司熊凌开的「盘山硬剑」,京中武人的眼里绝无轻意。
熊凌开步上城墙角楼,居高远眺,不久身后便来了人。
「启禀大人,弟兄们把城南二十八坊都巡过了,并无可疑人等出没。」
「加紧巡逻。倘若飞贼今夜不出,京城便有十五日的安宁,就算一夜无功也是值得。」
「是。」回报的卫士静静退开,见熊凌开的背影文风不动,忍不住问道:「属下斗胆。那贼人神出鬼没,谁也说不准他来与不来,大人却如何断言?」
熊凌开驻剑不动,冷眼望着夜空下的连栋梁脊,嘴角微微牵动。
「你没撞到十七年前的望舒之祸,是以不知,这贼却是从月里飞来。今夜正值望月十五,明夜起月转缺蚀,颇犯他的忌讳。要等到朔月过后、月亮渐圆之际,才是那飞贼的出手时段,图个「功成圆满」的采头。」
「十……十几年前?」那年轻刀卫忍不住异色:「难道那飞贼并非新起,而是重出江湖?」
熊凌开将答未答,忽然眸光暴绽,厉声高喊:「来了!」
皇城一角陡然亮起。
西首的寒空里划过一道银线,莫名而起,无端而去,「嗡!」随着疾风震响扫过城楼,瞬间在远方缩成一点莹白,竟看不出是何物!满墙守军都惊得呆了,远远追望,只见那点白芒似在某处一弹而起,后头拖着两条淡而狭长的白光,彷佛兔耳也似。
偷天下凡的月宫玉兔。从十七年前……不!早在许久许久,初次有人目睹「飞贼」身形伊始,束手无策的皇城铁卫就只能得出这个结论。
尽管他们都相信那一定是人,可是,凡胎肉体怎能有这般凌空飞渡、千里一瞬的惊人身手?
「快追!」熊凌开提剑暴吼,喉里竟有些惊颤。「飞贼已经落脚,定是犯案之处!快领弟兄们包抄过去,别教贼子走脱!」
遥遥望去,那点白光最后停下之处,正是皇城中贵胄云集、王公府邸迭相比邻的昭阳大街。那名虎翼卫士应声下楼,熊凌开却跨脚一纵,自高逾两丈的城楼一跃而下。
「骁骑大人!」旁里守军莫不失声,才要探头下望,却听一声山摇,人人都似觉城墙一震;但见熊凌开支剑蹲跪,肩膊甲片格格震响,居然硬生生扛下了坠地之势。铁靴踩出,铁塔般的身形从城墙阴影之下立起,不及理会身后城军的瞠目结舌,朝着灯火暗处迈步而去,彷佛有种不容稍待的焦虑。
风声疾掠,夜空里霎时又多了几道飞影。
「这是……庶拳门的纵跃身手!」熊凌开目光睁定,仓促间又辨出几人身形,心头愈看愈紧:「五形院、逝水剑、横槊帮、城东澹台氏……都是皇城武家中的名门!」
这是他预想之外的情势。除了括含「虎翼班」在内的八百多名皇城司精锐,显然皇城里还有其它人得到情报,同样在这一夜里守株待兔,为的都是同一个目标。
夤夜埋伏的各路人马,全都冲着那抹银光而有了动作。围捕「玉兔」的天罗地网就在此时展开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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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寒露重,夜里的弹指山庄一片静谧。
一双小巧裸足自香木回廊下漫步踏过,勾出一段踝圆趾细的纤柔,犹带着点滴晶莹,在廊板拓下微乎其微的淡淡水痕。留过腰际的长发微微摇摆,滑顺如缎,遥与廊外月光相映,浮溢着一片朦胧光泽。
时晴雪平日赖床成性,夜里一向睡得极晚,过了子时都未必就寝,每每让娘亲连哄带骗,这才肯就着烛光入睡。这时她才刚泡了个晚浴,浑身清爽,披上小衣轻袍,轻飘飘的纱袍底下彷佛还冒着蒸腾热雾,熏得脸颊红扑扑地。
回到房里,时晴雪仍是不睡,点起小方案前的碧盏铜灯,就着金茫茫的辉光展开一卷韦编密织的木简古册,轻声诵读。
「夜光何德,死则又育?厥利为何,而顾菟在腹……寄之月轮,传乎后世,月中之兔,自斯而有……」
读着读着,时晴雪不觉入神。等到发觉身旁有人,宫婆子早进房好一阵子了。
「婆婆怎么不睡?」时晴雪放下简册,明亮的眸子彷佛对事事都好奇,眼波里有种透人心脾的清凉气息。
宫婆子咧嘴一笑,圆圆胖胖的手指端出一盘香茶糕点。「趁着夫人不在,婆子弄了点姑娘爱吃的。姑娘读书累了,也好提点精神。」说着摆好杯盘,斟了一注,杯里冒出一股浓郁蜜香,小半是茶,大半都是上品的州贡蜂糖,调得茶色如琥珀一般。
时晴雪看得整个人都亮起来,搂着宫婆子欣喜不胜:「谢谢婆婆!婆婆真是贴心人!」一时抛了书卷,抢来托盘,赶紧拈了块细果花糕,喜孜孜地送进嘴里。片刻精光,犹不忘吮指回味。
宫婆子摇头直笑,看了看那卷古册,又隐隐点头,说道:「姑娘天天跑那书院,果然学有所成。这种「古望舒文」最是奇古深奥,字多歧异,姑娘竟也能读,不容易啊!」
时晴雪正捂着小嘴,细嚼快咽,虽然塞得满嘴香甜,仍是含糊回话:「其实也不会很难啦!书院的古先生有教过,娘也帮我解过这一篇。我觉得这文字形状有趣,才想多看一些。毕竟是异国古字,真要学来,好像也没什么用。」
古册上的文字似篆非篆,笔致瘦长曲折,有如一个个萤火飞舞的路线。结构虽不繁复,却与方正的中州字体迥异,正是上古望舒国、今称「望舒六州」的边疆秘境所首见的古文字。
望、舒、宵、明、烛、光。这是当朝史册记载的六州之名,实际上却从未真正纳入版图。
望舒六州地势扼西方锁钥,再往西行,便是中州君王从未征服过的化外异国,其民以女为尊,自古以来大多拥立女王,尊以「月御」之号,定都于居六州之中的瑶都古城,文化兼容中土、西域之长,全盛时期甚至超过中州。中州皇帝多次挥兵西征,总是无法奈何掌握一切地利的月御王及望舒之民,不得不将此划为西境疆土的终点。
日月争辉的凿战早已远去,往来关外的通道却因此而开。望舒的香料、芝药、玉璧均为中土所无的绝品,无数商旅趋之若鹜,藉战事开道之便转手回到中洲,长久下来,遂促成西行之风。随着年岁迁移,望舒六州的文物多有传入中土者,以古望舒文誊写的典籍尤其为宿儒学者所宝爱,若能解读,便有可能左证许久上古失传的典章制度、丹青史事,有时也能意外发现中土古籍的残篇,往往别开生面,弥足珍贵。
这种文字绝传千年,连当世的望舒之民都没在使用,宫婆子居然一眼看出,倒让时晴雪有些好奇。
「婆婆也会看望舒文么?」
「看不懂。」宫婆子眯起满布皱纹的眼角,呵呵而笑:「虽然不懂,婆子总也活了一把年纪,还叫得出这些萤虫小字的名头。建这庄子的时家老祖宗学问极大,听说是很懂望舒文的。姑娘看的,就是老祖宗的藏书罢?」
时晴雪放下蜜茶杯子,腼腆一笑。「我还没能全部看懂,比不上娘啦!等娘亲回来,还有好多疑难要问她呢。」说着说着,忽然一阵倦意袭来,薄薄的眼皮没来由地重了起来。
宫婆子一笑:「姑娘累啦,这般精神可看不得书。」时晴雪迟滞地摇了摇头,嘴里兀自呢喃:「我……我还不累啦。再……再看一会儿……」话到半途,「咚」地趴倒在案,旋即发出细细小小的可爱鼾息。
宫婆子拍了拍手,几个侍女快步入房,熟练无比地将时晴雪扶起身来,收书拭案,掀被铺床,没两下时晴雪就四平八稳地躺上了自个儿的床。
一名侍女替她拉紧衣襟,以避秋夜寒凉,连拉了几下,忽然脸红。旁边的婢侍正等着盖被,见状不由问道:「漱香,怎么啦?」
那侍女漱香俏红着脸,细声道:「小姐……胸口好撑,拉不起来。」
众女一愕,无不爆出噗哧嘻笑;又见时晴雪就枕仰躺,月白小衣下的胸型依然曲线挺耸,明明同为女身,却都看得心中怦然,还没来得及取笑漱香,却听一旁的老嗓子轻咳一声,似要发作。
婢侍们不敢多嘴,快手快脚地帮时晴雪整衣盖被,点上一盏养神熏香,助她好梦。宫婆子这才点了点头,挥手示意,诸女鱼贯而出,同时把参了药的茶点统统收走。
如何让乖女儿早睡早起,日日养足精神,一直是时婵娟离家时交付下人的重要课题。宫婆子这招用过不知多少次,已是老套中的老套,但只要以甜食为饵,从不落空。
「小姐忒没心机,可不尽是好事。」
宫婆子低声一笑,却隐有叹息之声。肥短的指掌轻轻挥过,灯盏里的火苗应手而熄。房里重陷漆黑,只有时晴雪几不可闻的轻息时起时落,睡得香甜。
************
一阵脚步声踏破寂静。
清秋月夜,皇城里倏然杀机重重。屋间幢影疾奔过数道身形,全都紧追着十余步外转拐无定的那道银光!在来自四面八方的包抄之下,银光逐渐被锁困在昭阳大街的巷区之中,闪避追兵的路线愈来愈窄,终于到了每条巷口都堵上一人的地步。
「玉兔飞贼,还不束手就擒!」
京城剑术名流「逝水剑」的元老鱼满容挺剑厉喝,堆满细皱的眼角精光迸射,长袍袖舞,一柄碧荧剑光凭空掠开,霎时宛如覆水奔流,一招居然分指五处!
身着白衣的曼妙身形眼看难逃,忽然反身振臂,势欲飞指弹剑。鱼满容变招快绝,五剑忽又流聚为一,剑上潜劲暴长,就要摧破指力,一举杀败对方——
白衣女子忽然纵起。无论一剑或是五剑,同样都是这招「萍水东流」的精妙路数,同样具有偌大威力,可偏偏在变换路数的一瞬间被白衣女子逮着,化身如线的精妙轻功骤然发动,竟然就这么从剑光聚合之间一掠而出,堪堪掠着发丝。
鱼满容惊怒交迸,转头喝骂:「贼……」一字冲出,一口气突然接不上来。白衣女子闪过剑招时顺手一掌,已然扫过鱼满容的颈侧,劲力缓得半刻发作,顿时教名满京师的老剑客脸色倏青,悠悠颤颤地倒了下去。一旁的五形院拳师彭胜赶忙搀住,朝左右弟子叫道:「还不照看鱼老!那女贼身法诡异,你们别要迎上!」
众人骇异之余,鼻端同时嗅到一股桂花香气。那白衣女子晃眼而过,体香袭人,年岁较轻的男众都不禁一荡:「那飞贼十几年前便已出道,怎……怎地仍有如此少女幽香?」
女子接连穿过九环刀、点钢叉、分水蛾眉刺三般兵刃拦截,复又让开五形院彭胜的捶拳之劲,腾挪变幻,竟又重出包围圈外,展身便走。众人亲见那女子轻功过人,好不容易借着伏兵之势将之截下,一旦又给走脱,今夜哪有机会追得?急恨之下,数名好手飞扑而去,却都被女子一一甩掉。
一缕风声悄悄破开。羽箭横空,突然将白衣女子的去势钉住!四面八方数十双眼睛里,都清清楚楚看见那一箭自暗处倏然飞出,当堂射中女子胸肋正中。女子被射得腾腾连退,没几步便跌坐在地,却无血花。那箭镞微微陷进女子衣褶,须臾便朝斜里落下,显然射中的并非寻常夜行装束,而是件能防兵刀的精织甲衣。
纵然如此,这一箭的威力依然让女子为之止步,更是首次中招。即使覆着面纱,依然可看出她神情苦楚,极为难当。鱼满容才刚支起身子,忽见此箭,不觉惊道:「这箭……好生厉害!是何方高人出手相助?」
暗处传来一声冷笑,一名身披铜甲的汉子当先走到月光之下,盔上竖起一枚铁铸鹰翎,寒月之下闪着熠熠冷辉。那射手身后隐隐散开数人,盔甲均是一般模样,俱都持弓搭箭,对准了圈子里的白衣女子,顿成围杀之局。
「「绿柳麾」的……锋棱十二翮!」不只鱼满容及彭胜,许多人都同时惊呼出来。
「绿柳麾」是神射世家李氏的私军,名列六大家门。李氏与皇城豪门「银鞍将府」牧氏齐名,并称「朝野两军,骑射双绝」,乃是六家之中势力最庞大的两支。
相传古有善射名将,夜引长弓,隔江袭杀敌将于帷幕之中,敌军惊传为「一箭破一阵」的不世神箭,正是李家先人。前朝覆灭之后,李家射手因改朝换代,再不为将,但旧属的弓弩队誓死不离李家营帐,遂成累世家将。李家留称最后驻军的「绿柳麾」为名,后人继续精研箭术,几代下来,已成为武林中最可怕的狙杀者。
李家家主以「飞将」为号,麾下分出各支,有列阵围敌的「羽猎队」、操使机弩的「元戎军」、更有伏杀于无形的冷箭杀手……
「锋棱十二翮」正是绿柳麾中的一批精英箭手。这十二人不分姓字、不问缘由,全听主人命令出手,任何对手都不容情。皇城武人大多久闻其名,却未曾见过们的本领;此时目睹其箭术之能,不觉惊骇:「仅仅一箭,就能制服玉兔飞贼,要是十二箭齐出,谁还能有命在?」
那当先发箭的锋棱射手走上前来,看也不看旁人一眼,冷冷停在白衣女子面前,一声寒笑:「主子有命,留你活路。玉兔贼子!你若不想多受苦楚,便自行拿下面罩,让大家看看你这伤人窃物的贱妇是怎生模样!」
白衣女子静静抬头,眸子里只是淡淡冷笑。那射手冷哼一声,以手中长弓将她面纱挑起。才隐约露出半张脸,忽然面露诧色,惊叱:「你……你不是……你是何人?」
银光乍起,白衣少女手中多了一双雪亮匕首,趁着那名锋棱射手惊诧之际,两刀将那弓断作三节,人已一溜烟地倒退弹出!风声骤响,其余众射手同时放箭,却已无奇袭之效,那女子双匕飞舞,脚步疾变,居然堪堪挡开一阵,趁机撞入人群之中。
有了人肉盾牌阻碍箭势,白衣女子又施展起那扑朔迷离的步法,接连闪过紧随围至的虎翼班刀手、五形院门人,一连甩开十几人,再度闪入巷弄阴影之中。
情势倏又大乱。彭胜推开挡路的同伴,一路猛追,情急大喊:「大伙儿看紧!别放走了玉兔飞贼!」
「不是她!」
众人愕然回望,却见那名锋棱射手摔下断弓,厉声怒吼:「那玉兔十几年前就出道,哪得这般年轻!这……这是调虎离山的诡计!」
此言一出,人人讶异,随之而来的却是不寒而栗。
若是玉兔飞贼的手下便有这等能耐,能在皇城各路好手、外加「锋棱十二翮」夹击之下脱身,那么她本人的功力又到了什么样的地步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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阒夜中天,依旧月华满照。
夜雾里浮出一具窈窕动人的轮廓,神不知、鬼不觉地旋落在皇城第一高楼「鸿鹄居」的九重檐角之上,白衣巧妙地融入反射着月光的琉璃宝瓦之中,现于黑夜,立于高楼,竟是毫不显眼。
鸿鹄居是皇城里历时最悠久的一家酒楼,高逾九层的楼阁虽然梁柱皆老,却不掩那股欲上青天的劲拔之意,更止不住历代过客登楼极目的怀古之情。足以俯瞰王都的壮阔视野,引领着无数豪杰的逸兴壮思,与之相较,周遭的小楼连院无非燕雀之属,愈发衬得楼高气阔,无堪比肩。
若非宵禁之故,此时楼中应该仍是一阵传杯送盏,述说着荡气回肠的英雄梦。
檐高风急,时婵娟翩然立定,轻轻抚平飘飞的鬓发,围颈而绕的绢纱长巾在身后翻飞,抖开两道潋滟银波。
从楼顶望去,全城通衢的经纬纵横一览无遗,当然也看得到远在几个街坊外的昭阳大街。月光所及之处,隐约可见数拨人马乱哄哄地奔来驰去。时婵娟欣然旁观,面纱底下扬起一丝戏谑笑意,彷佛看的是场连台好戏。不经意间,一道清朗的男声自檐下传来。
「凭空往复,隐显随心,多么不可思议的的轻功造诣!广寒玉兔,不愧是天下第一神行。」
显然鸿鹄居顶层里有人相候。时婵娟神色自若,径往檐角一坐,语调忽有些感叹:「对头太多,当兔子的只好跑得快些啦!我没时间多说闲话,约你出来,只想问一件事。」
那人语调悠闲,却道:「那也不急。我脖子上都给人用刀架住啦,说起话来总觉得凉飕飕的。你要不要也先看看自己?」
时婵娟朝斜里一瞥,一道冷芒赫然映射入眼。一柄阔如男掌的精钢剑锋横指颈边,来得毫无声响,剑柄握在一只束袍披甲的铁臂之中,魁梧的身影彷佛就要盖过自己。来人一脸凝肃,目不转睛地盯视过来,正是率领虎翼班的六品骁骑尉熊凌开。
「我还以为能静一会儿呢!这么快就有人来啦。」时婵娟从容一笑,明明无意做作,话里的调子就是千娇百媚:「别人都跑昭阳大街去啦,大人可怎么找来的?」
熊凌开哼了一声,脸上神情却颇复杂。「十七年前你就来这一招,别以为没人会记得。你想不到有人能追到这儿罢?」
「怎么会呢?我也记得你哪,熊大人。」时婵娟斜首娇笑,彷佛没把相逼粉颈的利刃放在心上:「多年不见,你也干到虎翼班的头子啦!莫将军要能看见,一定欢喜得紧。」
熊凌开嘴角微震,厉声怒吼:「住口!」阔剑一挺,几乎切入时婵娟肩颈的肌肤,控剑的指掌却微有颤抖。
「广寒玉兔!当年你说要退隐山庄,不再作案,为何如今又破誓偷盗?甚且还出手伤人!我只听你解释一次,若不说得清楚,今日我绝不放你!」语调愈说愈是激昂,竟是难以自制。
时婵娟回望于他,缓缓摇头,美眸里隐隐有相询之意。
「我没说谎,也没破了自己的誓言。」时婵娟温颜一笑,眼神却深邃得令人难以看透:「我比你还想知道:到底是谁,顶着十七年不见的「广寒玉兔」名头招摇撞骗,还把这帐赖到我头上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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